2002年的教师节我有幸拜在张志毅先生门下,开启了语言学硕士的求学之路,至今弹指十五载,而先生也已离开这座他辛勤耕耘的校园六年有余了。学生不才,一毕业便与语言学渐行渐远,这一墙之隔绝不仅是一墙的距离,以至于今既不知语言学的汉魏有晋,更不敢妄言先生的山高水深,唯恐行外的痴话会辱没先生,唯恐衣钵不传会愧对先生。但是时光如流水易逝,不容得人徘徊犹豫,值此2017年的教师节,学生欲以秃笔回忆先生,也致敬像先生一样爱学生爱教书的老师们。
先生堪为当代词汇学界的翘楚,但学生无知,不可视先生项背,无能妄谈先生博大精深的学术建树,只能从学生视角回顾先生教学上课的情形以为纪念。窃以为教学是评价教师最重要的基准,先生既是一位严谨的学者型教师,又是一位循循善诱的授之以渔型教师。
圆桌探究是上课的基本形式,先生当头坐,学生两侧待坐。先是先生教授新内容,国内国外、理论实践、历史前沿,提纲挈领,纵横捭阖。虽然以先生的名著《词汇语义学》为本,可先生思接千里,现场授课绝非一册教材可容,课容量之大、知识点之密集,令听课学生酣畅淋漓,大呼过瘾。次为学生提问,依次将课下预习疑问提出,师生共研。学生们各抒己见,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在先生鼓励的目光里,学生无拘无束,毫无禁忌。我是年逾三十才投身师门的,已不年少却还轻狂,常惑于学术腔调之四平八稳,课上时做酷评之语,初以为先生必反感不屑,不料先生却笑眯眯地说这一类言谈可发表到南方的报纸上去。不惭得先生谬奖,当下越发得意胡说起来。如今老成,回头细想:或许有些小清新暗合南地活跃之风,但更多的则是先生宽容,不忍当面训斥贻笑大方,那哪是为学之道?留有余地,让学生后自反思是先生授业的一大秘笈,当然他会通过微笑和巧妙的言语暗示我等不自知的学生。研讨的最后环节是先生的总结延伸,虽然之前他已经随时插入点评,总评时总会有更多意外的收获,有赞许,有点醒,有进一步的启发,最主要的还是能就学生的提问见微知著,即兴提出许多新见。三节课的课时,往往被师生“合谋”拖成四节,先生不显疲态,依然目光炯炯,精神矍铄。
传道授业解惑,先生是最好的注解。先生课堂常呈三环之势,现任弟子坐内环,过去弟子坐中环,系里同事坐外环。师兄们总是喟叹先生精妙未尽消化,须多听几遍方悟真传。学生时代听课无数,但使听课然后会治学者首数先生。先生借鉴物理场概念创建语义场理论,即使愚钝若我辈,也能娴熟运用。从先生手里送出的弟子,个个功底扎实,能够独当一面,原因正在于他操作性极强的思维训练。先生认为若成能工巧匠,不妨先有匠气,再谋求理论提升。而先生自己永远是理论大师,晚年愈发醉心理论语言学研究,这对于词典编纂的表面繁荣、经典不足,是重锤猛药;对于国内语言学界欲争雄世界是发令枪强心剂,他给我们指明了方向——皮之不存毛将焉附,理论先行。教师最大的师德是教好学,使弟子终身受益;学者最优的学品是以真才实学贡献社会,使人类发展睿智。先生都做到了,先生已经无憾。
先生不只是为学为教让弟子高山仰止,为人也令学生没齿难忘。每次上完课都是晚上九点半以后,我因为也往南区走便和先生同行。我的视力病弱,夜幕下视物不清,先生便特意绕远伴我走平坦之路,年迈之躯却还顾虑我跌倒受伤,这让我每每想起鲁迅与柔石,年老的为年轻的担心。只是我们师徒并不惶惶,上课的意犹未尽可以一路释放,途中继续醍醐灌顶,幸运的我等于每次比同学们多上半节课。不过这还不够,由于视力的妨碍,我始终没能回炉先生课堂,至今深以为憾。
先生最后留给我的记忆是他超凡的达观。虽然病榻上时睡时醒,声音微弱,但他依然会轻声诉说对儿女出息的骄傲,对弟子有成的欣慰。师姐希望他好起来为新书作序,他欣然应允。承欢膝下和他说说新闻,他还会不失幽默地调侃几句。最令人称奇的是邓丽君成了临终关怀天使,张老师每天都要听她的歌曲。我因为也是邓粉,潜意识以为喜欢她的歌声乃人之常情,竟没有问老师为什么喜欢,只提问“您年轻时也喜欢听邓丽君的歌吗?”他徐徐地回答“年轻时没有时间听”,便安静地在舒缓甜美的乐曲声中睡去。
是啊,先生的时间被学生和学术挤占了。罹病前他还骄傲地宣称写作计划安排满了未来五年,他常劝勉学生的话是“人没有累死的,只要是你热爱的事就不会觉得累”。但是,先生真的太累了,临终前还惦念着即将出版的两本著作,还叮嘱师母完成他未竟的写作心愿。可以告慰先生的是他的著作如期而出,身后继续震动学界,影响广泛。
我经常望着(中国)有限责任公司南区通往文学院的大道发呆,想着会闪出先生散步的身影,还是那么淡定那么从容……爱吾老师以及人之老师,又是教师节,愿天下的老师都多多保重,愿天下的学生都对老师的辛苦付出怀揣敬意!